潛藏于心的鳴唱

——評藏族作家央今拉姆作品

藏族作家央今拉姆在2008年在《邊疆文學》上發(fā)表了處女座《風之末端》便備受好評和關(guān)注。少數(shù)民族身份使得央今拉姆在關(guān)注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同時思考著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關(guān)系、普遍大眾心理與特殊民族心理的關(guān)系，尤其是藏族女性在時代變遷、文明交融相撞的背景下的生存意識和文化心理。她拋開了對一個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宏觀敘事，選擇自己熟悉的女性世界，透徹地表達著女性的生命體驗和心靈震痛，深刻地體驗女性內(nèi)在的柔韌、歡喜和悲苦。央今拉姆還不滿足于對女性故事的簡單訴說，她重視小說的結(jié)構(gòu)，思考以何種方式呈現(xiàn)故事，以獨特的方式展現(xiàn)內(nèi)容，給讀者以特別的閱讀體驗。她的文字是靈動的，充滿想象和詩意，有溫度的文字讓她筆下的人物充滿張力，表現(xiàn)出她對生命個體心靈和情感的深度體驗。

一、

央今拉姆的小說多以女性視角敘事，所透露出來的女性意識無疑是明顯的，從處女座《風之末端》（2008年）開始，到《昨天的太陽》、《彼岸》（2009年）、《情舞》，再到之后的《獨克宗13號》、《丑丑》、《皁瑪兒》等等，始終以女性為主角，塑造了一個個鮮明的女性形象?！讹L之末端》中三個典型的女人，一個是外婆維瑪，征服了草原上最彪悍的男人；一個是整天抱著自己的胸預感婚姻危機的母親卓瑪拉初；一個是為失蹤的男人似乎快要迷失自己的“我”。小說體現(xiàn)了藏族女性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不斷在變化的愛情觀，作者不禁向讀者拋出一個疑問，少數(shù)民族現(xiàn)代女性應該如何為自己定位？特殊的民族身份往往會使得這類女性在現(xiàn)代化文明的沖擊下難以尋找應對的方式，一方面接受新鮮事物來“武裝”自己，而另一方面也在物質(zhì)的偽裝下失去自我，卓瑪拉初就是這樣將自己一步步推向無盡的黑洞，她害怕失去丈夫而不斷地進行隆胸，但最終丈夫還是去找了別的女人?！侗税丁分械姆叫±?，經(jīng)不住情欲和物欲的誘惑，最終被糟蹋至精神崩潰。站在女性的立場，作者所流露出的是對方小朗的憐憫和痛惜，而更深層的則是思考了如何改變命運的問題，方小朗的悲劇源于村民們無形的摧殘和她本身的落后的觀念，首先方小朗是養(yǎng)蠱人的后代這一身份，使她遭到村民的躲避和鄙視，她成了一個孤獨無依的人；其次是方小朗自身的無知，她沒有能夠接受很好的教育，以為依靠男人可以讓自己逃離困境，然而卻徹底掉入深淵。作者自覺意識到女性的獨立和自尊是生存的重要因素，作品隱形中在呼吁一種女性自身獨立的意識。所以《昨天的太陽》中的桑吉卓瑪最終對丈夫奮起反抗，這是對非正?；橐龅膱詻Q抵抗。桑吉卓瑪是被農(nóng)布強行占有后才被迫嫁給他，在被無數(shù)次蹂躪毆打之后桑吉決定拼死要回金耳環(huán)離開農(nóng)布。這種反抗是桑吉卓瑪獨立意識的蘇醒，從起初沉浸于丈夫的物質(zhì)滿足之下，到后來意識到自己不能活在尊嚴被踐踏的侮辱之下。先不論桑吉離開之后會怎樣，但是對于桑吉這一人物本身來講卻是一個偉大的跨越。它是一種對悲劇命運的頑強抵抗，對自由獨立、人格尊嚴的誓死追求。

《情舞》講述的是文化風俗下的女性面對愛情的意識形態(tài)，“‘情舞’是盛行在包括宗木村一帶的岡諾鄉(xiāng)的一種舞蹈，傳說起源于格薩爾王時代，由格薩爾王手下一個叫莊格阿吾的智者所創(chuàng)作”（《央今拉姆小說集》云南科技出版社，2010年，第72至73頁）。巴姆在一場情舞中勇敢抓住心儀的男子并在娜呢格森林將自己的愛情和身體獻給自己的愛人，這不是一場情欲的宣泄，而是巴姆對愛的表達，“月牙如鉤，輕風習習，那塊青石在黑暗中散發(fā)出無與倫比的誘惑，如傳說中戀人的婚床”。作者將巴姆對男子執(zhí)著、純情的愛與魯婷婷和馬小軍的做愛形成強烈的對比，無數(shù)男人在魯婷婷的世界里出現(xiàn)又消失，隨意的性愛使魯婷婷簡單地認為愛情一文不值，“結(jié)婚不過是人們走投無路時候的無奈選擇”。小說呈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愛情觀和價值觀，因而作者借助巴姆的女兒次仁楚姆找到突破口，立正了女人面對愛情的正確選擇。次仁楚姆面對精神失常的母親一心想要尋找真相，就在她一步步接近母親的秘密的時候不幸遇難，一直對次仁楚姆照顧有加的甘太在此時出現(xiàn)救了她。甘太是一個不善言辭但卻默默幫助著次仁楚姆的善良男孩，這次營救中他喚醒了次仁楚姆沉睡的愛，次仁楚姆撲進甘太的懷里。當又一次盛大的情舞舞會在次仁楚姆家門前的場地舉行時，巴姆順著歌唱走出房間，異常完美地完成了160段不同的唱調(diào)和舞步，如同一場堅定圣潔的愛情。這是一場女人對愛情渴望的證明，作者將這種普遍的意識形態(tài)附著于三個特殊的性格迥異的女子身上，表現(xiàn)出自己堅定的價值認識，她細膩地呈現(xiàn)女性在愛情面前無我、迷茫、懷疑甚至仇視的心理狀態(tài)，表達出女性游歷在情感世界中的愛與痛。另外，央今拉姆筆下流淌著民族血液的女性，綻放的是一種野性的美，而這種野性則是作為一個獨特的民族自然擁有的健朗而剛?cè)岵⒋娴拿馈?/p>

央今拉姆是一個有著悲憫情懷的作家，這從她的很多作品可以看出，她有著細膩的感受力，和柔軟的憐憫之心。《丑丑》、《皁瑪兒》表現(xiàn)了女性天性中擁有的善良，以及溫柔中融合著的果敢與韌性。丑丑雖然相貌平庸，卻有慈悲的心靈，家境極度困難仍然收留了被不速之客遺留的兔唇孩子，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卻觸動到了讀者的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人間之大愛。央今拉姆通過丑丑的故事將女性的溫柔、燦爛、慈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在試圖察探著女性所特有的閃光點，并將這些閃光點放大成璀璨的星光，照亮漆黑的夜空。沒有什么比無私的愛更讓人著迷，更讓人為之欽嘆。當《皁瑪兒》中的奶娘德吉乘著江初叔叔的面包車去阻攔牛販子的時候，德吉像一個英勇的女將士奔赴戰(zhàn)場收復失地一樣，勇往直前，義無反顧。最終德吉用抵押鐲子的錢換回了皁瑪兒。小說一方面展現(xiàn)的是人與動物之間的真摯情感，德吉盡力挽回皁瑪兒的場面令人激動不已而又感人至深。另一方面更是展現(xiàn)了兩個勤勞善良、剛強果敢的女人為家庭做出的努力和犧牲。白瑪拉姆深思熟慮之后盡管十分不舍還是賣了皁瑪兒，德吉默默看著白瑪拉姆暗中操作一切，最終還是堅決地追回皁瑪兒，體現(xiàn)了女人在緊要關(guān)頭做事的果斷、堅決，毫不拖泥帶水。

央今拉姆筆下的女性是獨特而具個性的，鮮明的女性視角給人帶來柔性與溫情，同時也不乏女性命運中不可脫離的苦情與凄涼。她不肆意渲染悲劇色彩，卻能在言語間將女人的命運表達到極致，她在超脫的文字下表達著自己所理解的女性主義，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織的語境下訴說著女子們的情愫，表達著對女性世界的理解。

二、

央今拉姆的小說創(chuàng)作注重結(jié)構(gòu)的設(shè)計，她將簡單的故事加以精細的琢磨，結(jié)合現(xiàn)代的審美要求形成自然而個性的表達?！八粌H對自己的民族有深度的了解，而且對現(xiàn)代的觀念、意識，以至小說的敘述方式也有相當?shù)睦斫狻?。（《闡釋與建構(gòu)——云南當代文學專論》，宋家宏，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6頁）央今拉姆的小說較有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的痕跡，她在構(gòu)思過程中很重視小說的結(jié)構(gòu)，敘事的方式。她關(guān)注的是心理上、精神上的真實，雖然比較重視結(jié)構(gòu)上的技巧，但她仍然不影響把握生活本質(zhì)的能力。

央今拉姆第一篇小說《風之末端》就采用交叉敘事的方式，作者將外婆與外公的愛情故事，母親對婚姻的危機感，以及“我”與丁坦的感情糾葛放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之下交叉進行敘事，思維邏輯嚴密，敘事十分圓滿，就像一個氣球，每一寸橡皮都被充實得飽滿均勻。故事是以丁坦消失之后“我”來到外婆生活的地方娜格尼蘇薩開始的，接著外婆的生活狀態(tài)和之后的故事被自然而然地引出來。我與外婆中間的人物母親卓瑪拉初，也在我回憶小時候母親用馬托著生活用品送到娜格尼蘇薩給外婆的敘述中漸漸入場。故事出現(xiàn)很多人物，很容易打亂閱讀思維，但是作者抓住了主要的三條線路，將三個女人的生活境遇、情感狀態(tài)、心理活動逐漸從模糊到清晰，使得三個女人的命運耐人尋味。

《彼岸》的敘事與霍達的長篇小說《穆斯林的葬禮》的敘事結(jié)構(gòu)十分相似，《彼岸》使用雙線敘事結(jié)構(gòu)，一條是以方小朗在城市流浪為線索，另一條是以“我”和朗卡布姆在卡丁村的生活為線索，第二條線索的故事講述到朗卡布姆同“我”姐姐的未婚夫一起消失的時候，與第一條線索方小朗游走在街上尋找著自己的男人完整地連接起來。采用雙線敘事使讀者一開始以為方小朗和朗卡布姆是兩個人，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作者揭示出方小朗就是朗卡布姆，如果作者將這個故事沿著時間發(fā)展的順序來敘述，那么作品必定缺乏吸引力，朗卡布姆命運的轉(zhuǎn)變顯然不能突出出來。所以以方小朗獨自一人踉蹌在街頭尋找愛人為切入點，讓作品增添的了電影似的鏡頭感，大大增強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同樣的，央今拉姆不斷在敘述的方式上搜尋著特殊的方式，《獨克宗13號》同樣采用雙線敘事，但與《彼岸》又有所不同?！侗税丁肥菍⒁粋€故事從中間拆分，分別從故事的開頭和故事的中點進行敘事，最終達到整個故事線路的合一。而《獨克宗13號》的獨特之處在于，以與殺人犯同居的女人和受害者的未婚妻兩個女性視角展開敘事，小說一開頭就迅速吸引讀者，兩個不同的視角，需要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隨時不斷進行轉(zhuǎn)換。故事的發(fā)展主要由艾朵朵的敘述不斷推進，而讀者則比較容易站在達娃的視角順著艾朵朵的講述探索故事的結(jié)局?？臻g的想象，時間的推移，閱讀視角的轉(zhuǎn)換，央今拉姆以豐富的想象力營造兩個飛躍于時空之中的情感悲劇。結(jié)構(gòu)的設(shè)計尤為巧妙，同時對兩個情感都受到重創(chuàng)的女人的心理活動描寫也相當細致深入。

而《丑丑》在敘事方式上則又有了新意，以第三人稱敘事，其中還穿插了一個嬰兒視角，這個嬰兒就是丑丑內(nèi)心經(jīng)過百般掙扎最后決定收留的兔唇孩子。嬰兒不斷探索著外部世界，搜尋著關(guān)于丑丑的信息。以嬰兒視角敘述的篇幅不大，但卻豐盈了整篇小說，包括故事情節(jié)、情感色調(diào)、感官效果等等，特殊的敘事方式增加了小說的藝術(shù)效果，作者不只單純地講述一個棄嬰被收留的故事，而是多方面立體地展現(xiàn)丑丑的形象，充分體現(xiàn)她的善良、美好和博愛。

央今拉姆一次又一次地帶給讀者新鮮感，巧妙的敘事結(jié)構(gòu)，對女性獨特的情感體驗，營造特殊的審美境界，使她的小說豐富而不乏韻味。

三、

雷平陽對央今拉姆作品的評價為“持美而歌，何其絕美，女愛者眾，保有限耶”。央今拉姆的語言是其小說充滿生命和力量的一個重要因素，靈動的語言，敏銳的感受力，穩(wěn)重的敘事方式，成為其小說耐人尋味的原因。

胡蘭成說張愛玲可以用文字任意形容她想形容的事物，央今拉姆在這方面亦有著敏銳的感知能力和精準的表達能力。我們隨時可以從她的語言中深刻地感受到她所要表達的情感，比如《昨天的太陽》里，“漫山遍野的野草會悄無聲息地長到人們心里來，在人的心里生根發(fā)芽，讓人心亂得像暴風下的草地。”讓人從視覺的繚亂中直接沖擊到內(nèi)心，從而又由內(nèi)而外地表現(xiàn)出人心“亂”的程度。《彼岸》里，“那歌聲月光般輕柔，又像在月光中柔揉進沙子，鼓在我的鼓膜上，曼妙中隱隱有些生痛?！蔽覀兛梢韵胂笊匙舆M了眼睛時的疼痛，那種疼痛顯得生硬苦澀，而將隱約的疼痛比作輕柔的月光里被揉進了沙子，便柔軟了不少，卻又是疼痛的?！肚槲琛防?，“坐在火堆旁的次仁楚姆緊握著砍柴刀警覺地收集著林間所有的聲響，此刻的她是湖水深處的一只小魚，也許周圍正有許多饑餓的眼睛正盯著她，等著趁眼前這堆火熄滅的瞬間迫不及待地沖向她和卓格?！薄丢毧俗?3號》“那個女人獨自站在月光廣場，單薄得像一張紙。”、“女人的手很涼，手掌濕潤滑膩，在我的手里像一條剛出水的魚?！逼渲械谋扔鞫际智‘斁珳?。

央今拉姆對色彩的敏感，也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亮點?！蹲蛱斓奶枴分校吧＜楷斝凶叩穆吠局械教幎际遣?，它們漫山遍野，蒼翠欲滴，只有她那件褪了色的金邊紅坎肩，在其間無邊寂寞地紅著。”紅色與綠色形成鮮明的對比，漫山的綠中只有桑吉卓瑪身上那一點紅色，表面上光彩奪目，實則暗示孤單無助的桑吉卓瑪將被婚后不幸的生活吞噬。明亮的色調(diào)反而烘托出悲涼的氣息，將桑吉卓瑪突顯得弱小而孤寂?！讹L之末端》里有一段，“月光如晝，木楞房被我打開，娜格尼蘇薩浸泡在一層柔和的白沙里，在這層令人心疼的溫柔里，我面目猙獰，心情荒蕪?！痹鹿庠诤芏鄷r候代表孤寂，白色雖讓人感到柔和，卻也缺乏生命的顏色，月光下的世界是沉寂的，白色調(diào)襯托出內(nèi)心的孤獨和悲涼。央今拉姆還喜歡把美好的事物比作淡藍色的，比如，“天空像剛剛漿洗過一樣湛藍，遠處的鴉群是湛藍中靈動的弧線”這是“我”暗戀丁坦時，雖然他不知“我”的多情，卻依然純潔美好。綠色則推衍出悲傷和恐懼，“6月的視線里是鋪天蓋地的綠，這些潮濕的綠入侵我的身體，卡住我的喉嚨，讓我在呼吸不暢的同時，在眼里黏糊糊地閃過千萬只牛蠅在牛糞堆上的掙扎?！薄ⅰ皬陌l(fā)亮的綠到黑壓壓的混沌一片，方小朗就聞到了那股臭雞蛋般的腐敗味”。綠色使得整個氛圍不是生機的，而是沉悶的、窒息的，一種象征生命的顏色在這里被反常態(tài)的運用。

央今拉姆的小說數(shù)量不多，但是無論是在故事內(nèi)容、敘事結(jié)構(gòu)，還是語言表達上，都不斷有著新的突破。她的小說表達著對女性內(nèi)心世界的關(guān)注和探索，因而她的語言是詩意的語言，她的話語是柔中帶剛的。央今拉姆的小說已經(jīng)超越民族、地域、文化等因素的局限，她是站在更高的地方來審視生命的本質(zhì)，尤其是女性的情感和命運。從她的小說我們能感受到她試圖在拓寬創(chuàng)作內(nèi)容，在探索女性的基礎(chǔ)上看到更深刻的事物。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寫作在時代的進步中也更新著對創(chuàng)作的認識，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認識。央今拉姆的小說也證明著少數(shù)民族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的努力，文學的天地也需要多元化的、民族的、特色的作品。（蔡漾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