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記憶

　　七十年代初，小鎮(zhèn)在我最早記憶中是一個人跡稀少的落寞街子。雖然地處交通要道，但往來的人流、物流都很少，小鎮(zhèn)在寂寞里沉睡著。記得六歲那年，第一次隨母親趕街，那是發(fā)揮盡了自己糾纏母親的百般手段，才得到母親的應(yīng)允的。并不是母親不愿帶著我上街或者怕花更多錢的緣故，而是從家里到街上實在需要很強的忍耐力，除了忍受徒步行走一公里的山路和五公里的柏油路外，還要忍受饑餓。那時母親沒有更多的錢，也買不到可以充饑的商品。上街的主要目的是通過排長長的隊，買一些生活的必需品。

　　當時每月有兩個街天，即農(nóng)歷每月的初二和初十六。有一次,生產(chǎn)隊難得地在街天放了一天的假。頭天晚上得到母親的應(yīng)允后，那晚一次又一次地在夢境中走進了一個色彩斑斕的街市。天剛麻麻亮，我就從夢中醒了過來，不用母親到床邊叫起床，就在初夏的晨曦里沾著水一次又一次梳理自己的羊角辮，對著一塊從小伙伴處借來的三角形小鏡片左看右看，一生中第一次，最認真地打扮了一回自己。這個時候，家比我們離街更遠的人們，早已組成長長的隊伍從小村中穿過。母親說，他們是在后半夜就出發(fā)的。

　　母親將弟弟妹妹收拾妥當，喂飽豬雞后，就牽著我的小手出發(fā)了，我穿著補丁衣服和露著大腳趾的踏踏鞋小跑步地跟在母親身后。記得那一天陽光特別明媚，山風在唱著歡歌。山路上行走倒是顯得很輕松，到了車路上，偶爾從眼前呼嘯而過的大貨車、翻斗車、馬車往往把我和母親嚇得要在公路旁的樹下躲藏好久。來到街上惟一的購銷店時，從街道四周匯聚而來的人將小小的購銷店圍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忙著買鹽、買茶、買紅糖……商店里還有一些襪子、布匹等生活必需品。記得當時擺在柜臺上的布匹有白布、黑布和顏色極少的花布。據(jù)父親回憶，當時白布最便宜，每尺三角錢，其他顏色每尺六七角錢。購買布匹需要付布票，當時發(fā)放布票的數(shù)額為每人每年一丈六，有一年只發(fā)了六尺，僅夠打補丁。除了布票外，使用的還有糧票、肉票、線票。

　　趁著母親忙著搶購一坨鍋底鹽的時候，透過人潮的縫隙，我羨慕地看售貨員熟練地比劃著木尺，然后“哧”的一聲扯下來，就把顧客需要的布匹遞過去，再把布票和一些角票收到抽屜里。母親背上一坨二十來斤的鍋底鹽，牽著我的手來到橋邊，從各生產(chǎn)隊抽調(diào)來的宣傳隊正在橋的另一邊空地上邊歌邊舞。從悠揚的歌聲中，我頭一回看到水袖飄揚的舞蹈。

　　當時的街道只有供銷社、公社、糧管所等單位低矮的磚房，街道旁幾乎看不到居民的住房，沖江河水浪聲滔天地向遠處流去。在物資極其匱乏的年代里，要想買到供應(yīng)的物資，需要排上長長的隊伍。購銷店里主要負責供應(yīng)糖、茶、鹽、酒、犁鏵、鋤頭等生活必需品。聽說一開始，購銷店是由解放前在小街上做生意的外地客商組成，調(diào)動了當?shù)鼐用袢牍蓡悠饋淼?。記得有一次，父親上街歸來，給我們帶來了八顆香甜的水果糖，糖紙有紅色和綠色的，那是父親排了兩個小時的長隊后買到的供銷社當天銷售的最后八顆水果糖。聽父親說，在他之后還有二十幾個沒買到糖的人。

　　讀小學開始，小伙伴們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忙著準備一些可以換幾元作業(yè)本的山貨。每到年邊家里殺豬時，用灶灰抹在被放過血的豬背上使勁拔下豬鬃毛，然后細心地在手心里將豬毛整理得整整齊齊的，然后用麻絲纏了一圈又一圈，生怕不小心會弄掉一兩根。夏天來臨時，我們扛著小鋤頭，跑遍村莊附近的每座山頭挖防風、黃芩。桃李成熟的季節(jié)，細心地收集桃核、杏核，用石頭砸開，取出桃仁、杏仁。記得當時，一頭豬的鬃毛可以賣三毛錢左右，防風、黃芩、桃仁、杏仁是兩三毛錢一兩。然后，利用星期天，懷揣一肚子的興奮跑到橋頭街上，趴在購銷店的售貨窗外眨巴著雙眼，用自己的貨物換取一些自己需要的東西。收入除了買到幾張三分錢兩張的白紙和三分錢一支的鉛筆外，還可以買到幾顆香甜的水果糖，有的時候還可以買到一兩本小人書。在夕陽的照耀下，我們歡跳著，嘰嘰喳喳地談?wù)撝惶斓氖斋@，講述著小人書中的李向陽、薛剛等等主人公的故事，從六公里外的小街上歸來。

　　當時，我們的作業(yè)本都是用白紙自己疊起來，然后用縫衣針穿上棉線裝訂出來的。學校里，小伙伴們都比賽疊白紙和裝訂技術(shù)，記得當時我們裝訂白紙的針法至少有六七種。當汽車運輸總站在小鎮(zhèn)上落腳后，小鎮(zhèn)上的房屋、行人一年比一年多了起來。小鎮(zhèn)上只有一個能在帆布上“蹭蹭”磨刀的會理中山頭的剃頭匠，一些吃工資的人曾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待著理上帶有一點時代氣息的中山頭，更多的農(nóng)村老百姓則相互用剪刀剪“馬啃頭”，然后不論男女都一年四季帶著黃帽子。

　　讀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就讀于橋頭中心完小，于是成為了小鎮(zhèn)的一員。從小學五、六年級到初中，幾乎每天都與小鎮(zhèn)親近著，感受著小鎮(zhèn)的呼吸。那個時候小鎮(zhèn)上流行著喇叭褲、牛仔褲、蝙蝠衫。主要是汽車總站的人們引領(lǐng)著小鎮(zhèn)的服裝潮流。街天改為每月三天，每逢農(nóng)歷初二、初十二、初二十二，小鎮(zhèn)就變得十分熱鬧。街道兩旁擺著菜農(nóng)們種植出來的新鮮蔬菜，一些小鎮(zhèn)周邊的人們也將自家產(chǎn)的小菜、雞、雞蛋等之類的農(nóng)產(chǎn)品拿到街上銷售。偶爾出現(xiàn)幾個擺攤的商販賣一些成衣、鞋襪什么的。記得第一次自己買衣服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們民族班每月有六元的生活補助，原來是每月都要拿回去給母親支配的，六年級快畢業(yè)的時候，自己花了四元錢買了一件粉紅色的上衣，著實興奮了半年。洗衣服的時間都要選在晚上，晾干后，第二天又穿在了身上，直到穿爛為止。后來讀到中學，自己買喜歡的東西的時候多了起來，主要是靠學校每學期頒發(fā)的獎學金。街上出現(xiàn)了穿花裙子的人，覺得十分漂亮，把我們這些農(nóng)村女孩子羨慕得要死。

　　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街上出現(xiàn)冰棒和米線的情景。冰棒的出現(xiàn)要早一些，最初的時候，有水果冰棒和牛奶冰棒兩種，水果冰棒三分錢一根，牛奶冰棒四分錢。冰棒剛剛出現(xiàn)在街頭的時候，十分受到大人小孩的青睞，村子里一位婦女上街嘗到這種冷冷的東西味道很好，就買了五根想背回家里讓孩子嘗嘗，結(jié)果冰棒在半路上就融化“逃走”了。米線出現(xiàn)在我讀初一的時候，手頭有了錢，偶爾吃一頓米線是當時的最大享受。

　　上初二年級的那一年，小鎮(zhèn)迎來了歷史上最熱鬧的一天，長江漂流隊在虎跳峽挑戰(zhàn)大峽谷，四面八方的人來到峽谷兩岸，一向美麗矜持的金沙姑娘唱著一路歡歌，向東流去，紅色橡皮船載著勇士越過大浪滔天的虎跳石。隨著挑戰(zhàn)的成功，小鎮(zhèn)一舉成名。從此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一些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也出現(xiàn)在街道上。一開始，人們會圍著外國人看稀奇，我們也會加入到圍觀者行列中。這個時候，小鎮(zhèn)順著沖江河沿岸延長了很多，最初的時候有兩家人辦起了小賣部，主要賣一些副食品。 第一次聽到面包和嘗到面包的滋味是在1984年。同時，有一家人辦起了旅社。之后短短幾年時間內(nèi)，小賣部、旅社、小食店如同雨后春筍在小鎮(zhèn)上不斷冒了出來?？咳吮绸R馱的商品不斷涌入街頭，每到街天，人流、車流、馬幫使街道發(fā)生擁堵。后來，街天由十天一街改為五天一街。

　　讀初三的時候，小街上出現(xiàn)了一些背著照相機和一大堆白族衣服、藏族衣服的攝影人。如今相冊里那個時候最時髦的打一把花傘的斜角像、站在布景前或者坐在布景后面的木墩上照出來的坐飛機或者騎馬的照片，有些發(fā)黃了，但也記錄了那一段的陽光心情。

　　后來，小街上建起了農(nóng)貿(mào)市場，原來的公社更改為鄉(xiāng)，再后來更改為鎮(zhèn)。街道兩旁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漂亮的樓房，而且大部分是居民的房屋。街道上的居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了起來，四周山村的人們也從尋求溫飽的困境中走了出來。小鎮(zhèn)上往來的客商越來越多，不管在街天或者閑街，人們都可以在街上買到需要的商品。

　　如今，小鎮(zhèn)的交通更加方便了，趕街的日子再也不用天不亮就起床，山頭上的每個村莊都通了公路，往來的車輛會把人們接送到家門口，貨物再也不用人背馬馱了。

　　小鎮(zhèn)的記憶翻過了三十年，小鎮(zhèn)的面貌變化了三十年，小鎮(zhèn)和周圍的人們在沖江河的哺育下，一代比一代生活得更加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