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們才明白登巴叔叔當年駕駛的貨車,其實不是他自己的。 二十多歲時,他跟著自己的叔叔,在村落間跑短途馬幫,把鹽巴、茶葉、蘇打、布匹、白酒等物資,從縣城運送到橫斷山區(qū)的各個村落里,又把村里的核桃、蕎麥、洋芋等馱運出去。 上世紀九十年代,在山高谷深的橫斷山區(qū),馬幫們在狹小的范圍內(nèi),度過了最后的、回光返照似的輝煌生涯。 那時候,沒人叫他登巴師傅,認識的人都叫他“拉都”登巴,相當于馬鍋頭的助理,負責照料騾馬、裝卸貨物等,說難聽點,就是個跑腿的。 登巴的叔叔在幾個村莊里聲名顯赫,都叫他“叢苯”,是大老板的意思,他經(jīng)歷了馬幫們最昌盛的年代,村莊里的所有新奇物件以及關(guān)于外面的故事,幾乎都是他們帶進來的。 到了登巴叔叔那一代,已經(jīng)有幾個村莊陸續(xù)通了公路,更多的村子接連被交建部門納入項目日程表,機靈的馬幫們先于所有人認清了這一形勢,紛紛轉(zhuǎn)行投入到別的事業(yè)中去了。只有登巴的叔叔堅持趕著9匹騾馬奔走在村落間,騾馬和他自己的行頭都保持原樣,馬幫的所有講究和稱謂都不容出錯。有時候,村民對登巴直呼其名時,他叔叔會站上前來,嚴厲地糾正道:“他是拉都登巴!” 村民叫登巴的叔叔為“叢苯”時滿懷敬意,即便他已經(jīng)老去了,連那些瘦弱的騾子都經(jīng)常不聽他的使喚。但每次要叫他時,沒人敢丟開“叢苯”兩字。而叫喚登巴時又是另一種情形了,他叔叔不在的時候,多數(shù)人只管叫他登巴,即便加上“拉都”兩字,也帶著一絲戲謔的意味。登巴并不在乎,他是個聰明人,和許多人一樣早就意識到,這個稱謂的光環(huán)消失得比眾人想象的還要快。這個稱謂,把登巴也歸類到以他叔叔為主的、正逐漸退出眾人視野的老年人行列中。因此,“拉都”兩字用在登巴身上,確實有種怪異的感覺。 有一年夏天,村里的牧人們要去高山上游牧幾個月,但家里儲存的鹽巴所剩不多了,于是找到登巴的叔叔,要他趕著騾馬到城里馱來鹽巴。 一大群筑路工人聚集在村莊對面的山脊上,和村莊隔著一條非常深闊的峽谷。隨著一聲又一聲沉悶的爆破聲,那些堅硬、龐大的巖體被炸開后,石頭順著山坡滾下谷底,揚起的灰塵被風吹向村莊,坐在一起遠距離觀賞爆破現(xiàn)場的老人和小孩,渾身落滿塵土,但他們非常興奮,不斷回味著一塊石頭被炸飛后,墜入谷底的完整軌跡。那些毫不驚險地滾到谷底的石頭,通常很快會被忘記,他們認為這種爆破場景不值一提。他們想看到的,是那種被炸飛到半空后快速墜落,沖撞到另一塊同樣堅硬的石頭上,然后碎裂出很多小的石頭,在坡面上來回猛烈沖撞后滾到谷底的石頭,他們能從這些場景中,感受到某種令人解氣的力量。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能如愿以償?shù)乜吹竭@種場面。 村里的人都很興奮,每個人都想象著不同的車子駛進村里的情景。而很多人去縣里時也不再走老路了,他們選擇到金沙江邊后,順著新修的公路去外面,運氣好時,還能搭到一輛貨車,當天就能返回自己的村莊。 這個時候牧人們找到登巴的叔叔,對他來說簡直是種安慰,他很快就答應(yīng)了,對牧人說:“我現(xiàn)在確實老了,只能派拉都登巴去。還希望你們原諒?!?nbsp; 牧人們齊刷刷地回應(yīng)道:“如果是他去,我們更放心啦,都一樣的?!?nbsp; “拉都”登巴正在村莊對面的山脊上修路,村里有很多和他一樣的年輕人都在那里修路掙工錢。他叔叔請人去叫登巴回來,要他去城里運來鹽巴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在施工隊里了。 人們對登巴的去處莫衷一是,有人說登巴和一個外來的姑娘私奔了、有人說登巴被一個施工隊里的老板帶出山外了。那時沒有電話,登巴的出走,在村里引起廣泛談?wù)摵筒乱?。在當時,這種出走會被多數(shù)人譴責,在村民看來,年輕人走出村子似乎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背叛。村里相繼有過不少年輕人以這種方式走了出去,并且一走就是好幾年,有些人灰溜溜地回到家里繼續(xù)干農(nóng)活,而有些人仍舊不明下落,只有關(guān)于他(她)們的零碎信息,跟著進村的外來人傳到村莊里。 五年后,關(guān)于登巴的消息才第一次傳回村莊,有人說他買了一輛大貨車,在德欽縣和昆明之間跑長途運輸,并有傳言說,登巴把賺來的錢放進麻袋后,丟在駕駛艙后面的儲物空間里,袋子的一角在顛簸中被磨破了,一捆又一捆錢就從破洞里掉落出來,弄得駕駛艙后面到處是錢,看著亂糟糟的。 還有更多關(guān)于登巴的傳言不斷傳到村莊里。 五年后,村莊里終于修通了公路,登巴第一次開車回到村子里,這是村里第一次有車子進來,登巴的到來引起極大轟動。 村里的人才明白登巴叔叔駕駛的貨車,其實不是他自己的。他受雇于一家村里的人壓根不了解的運輸公司,全年跑長途運輸路線。 因為和公司的老板關(guān)系良好,有時候就允許他開著嶄新的東風牌貨車回到老家探望親友。 他是第一個把汽車開進村莊的人、是第一個穿皮夾克的人,在我看來,他也是第一個被村民集體談?wù)摵统绨莸娜恕?nbsp; 在村莊里,流傳著太多關(guān)于他的奇聞異事,其中被談?wù)撟疃嗟挠袃杉?,一個是關(guān)于他在運輸路途中,徒手制服上車搶劫的人;另一個是關(guān)于他在“路面比車身狹窄一倍”的情況下,把貨車順利開出峽谷的故事。 很多人認為他不僅是村莊里最富有的人,也是身手最敏捷的人。他在村民的集體擁戴下,風風光光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從沒與人有過激烈爭斗,所以,那些正在成長,自認天下無敵的小伙子們,沒有機會證實他的身手。 當他在1998年夏天的某個晚上,因為中風在車內(nèi)猝死后,關(guān)于他的傳說再也無從證實了。即便有后生質(zhì)疑他的勇猛,但也不會說出口來,因為,如果一個活著的男人,假設(shè)自己比一個死去的男人勇猛的話,會被全村人鄙夷。即便事實上,不論如何考量,他確實比死去的人勇猛能干,但任何一個有點腦子的男人,都不會做這種自討沒趣的事。 冬天,田野里未被清理干凈的破舊地膜,在朔風中激烈飄動,有些被風吹離地面,在村莊上空來回飄飛著。大雪還沒降下,田野荒蕪,所有房舍和石頭、行人都蒙上一層灰塵?;覊m無處不在,沒人能避開灰塵。 村莊里的動靜都被風的呼聲覆蓋了,在詭異的風聲中,有時會聽得幾聲土狗的吠叫。 冬天是比較艱難的季節(jié),多數(shù)人會留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挺過這個風雪凌厲的時節(jié)。所以,村莊里也不見什么來客,生活像田野一樣,回到一種蒼白無趣的狀態(tài)??罩酗w過一群烏鴉,都能給人一些慰籍。 登巴叔叔每年會在冬天回到老家呆上幾天。他開著一輛天藍色的貨車,從村莊對面的懸崖公路上飛馳而來,他揚起的塵幕(在我們看來,塵幕是他揚起的,而不是汽車)比朔風還要強勁,像一匹功績卓著的戰(zhàn)馬,回到自己遙遠的帝國。 村莊里的人紛紛鉆出家門,頂著大風來到村口的簡易停車場,心情緊張地等待登巴叔叔把大貨車停到他們面前。 學(xué)校里的老師(1人)和孩子們(9人)也丟下最后一堂還沒上完的課,喧叫著來到停車場邊。 在等待登巴叔叔(其實一直搞不明白到底是在等登巴叔叔,還是等他駕駛著的藍色貨車)的過程中,大家有說有笑,成天打架的頑皮鬼們也終于停歇下來,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像是在過年的頭三天。 如果一只棕熊,或是一只即將滅絕的金錢豹來到村口,也不可能引起村人如此強烈的反應(yīng)。事實上,經(jīng)常會有野獸抵近村口,人們也就站在門口呼喝兩聲,并召回在外玩耍的孩子,然后就不再搭理野獸了。野獸也只是誤入村口,張望一會后,又消失在村頭的森林中,它們的出場,從來不能贏得登巴叔叔一樣的反響,人們見多了野獸,沒什么好稀奇的。 登巴叔叔開著貨車,拐進一個山溝里不見了,人們只能一邊看著還在路上飄揚的塵幕,一邊等待著藍色貨車駛出山溝,再次出現(xiàn)在視野里。 但這個過程實在漫長,總得等上很久才會出來,后來有人揣測說,登巴叔叔每次會在山溝里的溪水邊停下車,拿上梳子打理一下發(fā)型,并把毛巾捏干后,拭去衣服上的每一?;覊m。 等他來到村人面前時,很多人相信這個說法是可信的,因為他總是發(fā)型整齊,黑亮的皮夾克上沒有停落一粒塵埃,整個人像一枚雨后的果實。地膜與他無關(guān)、朔風與他無關(guān)、漏洞百出的山路與他無關(guān)、整個蒼白的冬天與他無關(guān)。他在飛塵彌漫的初冬站在村口,顯得有些不真實,像一個幻現(xiàn)而來的人。 圍在停車場(實際上就是公路盡頭一塊荒廢的農(nóng)田)的人已經(jīng)完全沒入車子揚起的灰塵中,男人的胡子和女人的頭發(fā)都蒙上灰塵,那些印象不深的人,登巴叔叔已經(jīng)很難認出了。如果非得一一點名問候,那只好請大家回去洗臉再來相見。 鮮亮的登巴叔叔站在人群中,一邊和大人們交談問候,內(nèi)容無非是你胖了她瘦了、你老爸身體怎么樣之類的,一邊提著一個塑料袋,從中抓出雙喜牌糖果分發(fā)給嗷嗷待哺的孩子們,懂事的孩子道謝收下,并把糖果裝進兜里,繼續(xù)仰望著鮮亮的登巴叔叔;有些孩子缺糖已久,當場剝開紙皮,把糖果丟進小嘴里,像騾馬吃糧粒一般咀嚼起來,那聲響令人懷疑他咀嚼的是自己的牙齒。 過一會后,村民的注意力從登巴叔叔轉(zhuǎn)移到藍色貨車上,有些站在駕駛門的踏板上,張望著里面稀奇古怪的按鈕;有些蹲在車屁股后面,探究車底結(jié)構(gòu)。好學(xué)的人向登巴叔叔詢問各類汽車知識,比如油在哪里加?剎車在哪里?怎么倒車?要控制好這個車,究竟需要多大力氣?快到一定程度時,會不會飛起來之類的問題。 大家把停車場上的見聞帶回家里,在漫長的冬夜和家人一起分享。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此稱,藏族,云南迪慶人。有散文、詩歌、小說發(fā)表在《民族文學(xué)》《大家》《文藝報》《長江文藝》《大家》《邊疆文學(xué)》《西藏文學(xué)》《青海湖》《滇池》《壹讀》《香格里拉》《散文選刊》等刊物上。出版有個人詩文集《沒時間談?wù)撎枴贰?/span> |